满脑子就是一个厕所
有一个人自号“智士”,“才多而心狂”,但家境贫寒。乡里有一个富人要外出远游,把智士叫来说,我出门期间,请你代管我的屋子,家里所有财物包括婢仆供你使用和驱遣,一年以后我回来,你走人。(朱敦儒《东方智士》)
(▲朱敦儒 (1081-1159),字希真,洛阳人。有词三卷,名《樵歌》,获“词俊”之名,与“诗俊”陈与义等并称为“洛中八俊”。)
于是智士入住富人的宅第,其富贵伟丽有如皇宫,珠宝珍玩,目不暇接,僮仆伎妾,垂首听命,智士大喜。
这时,他忽然要上厕所,找到主人家的卫生间,发现这儿狭小、低矮、潮湿还有积水,很不高兴,马上找来管家,责怪说:“此第高广而圊不称。”意思是,这座豪宅高大宽广、富丽堂皇,而厕所(“圊”)卑狭阴暗,完全不相称。于是下令把它撤掉,修一座新的。
他决心把新厕所建成一座世界双一流的超豪华五星级厕所,于是正式立项为国家级589重点工程。他对此期望极高,要求极严,心心念念,废寝忘食,事必躬亲,手足疮茧。上语文课也不听了,整天埋着头画图啦,计算啦。早晨画的图纸晚上又改了,今天的设计明天就变了,满脑子里装的全是厕所。不知不觉,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厕所工程还未完成。
一天,看门人报告主人回来了。智士扔掉工具,蓬头垢面,从还未建成的厕所里匆忙走出来迎接主人。主人问,这一年过得怎么样?开心吗?意外吗?惊喜吗?智士恍然自失,说,自从你离开之后,这一年我都在为一个厕所而操心。完全没有享受到“堂中之温密,别馆之虚凉”,还有“北榭之风,南楼之月”,“西园花竹之胜,吾未尝倪目;后房歌舞之妙,吾未尝举觞”,现在你回来了,我也该回去了。
故事的结局是:“智士还于故庐,且悲且叹,悒悒而死。”
有人听了这个故事觉得很好笑,告诉北山愚公。愚公曰:“子奚笑哉?世之治圊者多矣!”
这是宋人朱敦儒写的一则人生寓言,讽喻那些为了心中某个并不重要的目标而牺牲了诸多人生乐趣和生命中那么多有价值的东西的人。这个寓言应该很容易理解,但有部分同学想不通,认为这个智士放弃了享受而辛苦劳动有什么错呢?考虑到他还是在不辞劳苦、不计报酬地为他人做嫁衣,这种奉献精神就更值得赞扬了。难道应该写智士在富人家里吃喝玩乐、逍遥自在地度过一年,才是宣扬一种正确的人生价值观吗?就算他修建厕所的初衷是为了自己更好地享用,他这种推迟享受、先苦后甜的做法也是值得肯定的呀。这些说法需要一一辩证一下——
首先,他并没有奉献精神,否则,为什么他在“奉献”之后还会“且悲且叹,悒悒而死”呢?
其次,他并没有放弃享受,他只是想获得更大的享受而暂时忍受劳苦,这种所谓“先苦后甜”的做法是不是值得肯定,我想这个事情还是交给他自己判断吧——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需要我们操心。
(▲石崇的厕所可能是古代最豪华的,他与王恺斗富的故事千古流传)
最重要的,这是一则寓言,属于虚构类作品;读虚构类作品,尤其是寓言,不能理解得太实,不能太拘泥于故事中具体的人事和细节,它是有某种隐喻在里面的。
我发现现在的学生在这方面缺乏想象力和悟性,这跟平时读得少有关,更与我们的教育有关,当然,进一步讲,也跟我们的文化有关,我们的文化缺少幽默的因子。
我们的教育主要在两方面毁灭了学生的想象力和灵性。一是我们的教育完全脱离生活,脱离活生生的现实和活泼泼的人生,它把学生框死在死的知识里,几无生路,彻底窒灭了孩子的想象空间。二是,就算在知识的海洋里也是可以遨游和畅想的,但是,我们的教育没有这样做,而是把知识切割成毫无关联的碎片,然后进行机械的、烦难的、极其枯燥乏味的训练。严格地讲,我们没有教育,只有训练。与外部切断,于内部切碎,在源和流上围追堵截,不让学生变成木头和机器誓不罢休:这就是我们的“教育”——这是一种反文明、反人性、反人类的“教育”。
(▲乡村教室)
我们再回到这个故事中来。故事中的一年期限实际上暗喻人的一生。故事中的“北榭之风,南楼之月,西园花竹之胜,后房歌舞之妙”指的是现实人生。它是人们延迟享受、辛辛苦苦争取来的吗?不是!它天生就在那儿,它是富人(暗喻“上天”)无条件赏赐给我们的,不过,期限是一年,也就是你的一生(“期限一年”暗喻“人的一生”,现实生命是有期限的,这一点我们好多人不知道,或者说没有严肃地正视过)。故事中的“厕所”是什么呢?是全面小康社会的中国dream!具体到个人就是发财啦,升官啦,清华北大啦,豪宅啦,香车美人啦,到日本去买马桶盖啦,中产阶级生活啦……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寓意。
北山愚公说:世之治圊者多矣。是的,有多少人为了一个“厕所”而操劳一辈子。这要归功于我们的教育,它成功地把“厕所”装进了人们的脑袋里,而心甘情愿地牺牲了多少人生的快乐啊——不是有人宁愿舍弃新婚之夜的甜蜜,胼手胝足地为了心中美好的厕所而奋笔抄写吗?
你的厕所是什么规格的?建得如何了?
2016年5月21日星期六
【附录】东方智士(宋)朱敦儒
东方有人自号智士,才多而心狂。凡古昔圣贤与当世公卿长者,皆摘其短缺而非笑之。然地寒力薄,终岁不免饥冻。
里有富人,连第宅,甲其国中。车马奴婢,钟鼓帷帐物物惟备。一旦,富人召智士语之曰:“吾将远游,今以居第贷子。凡室中金玉资生之具无乏皆听子用不计。期年还,则归我。”
富人登车而出,智士杖策而入。奴仆妓妾,罗拜堂下,各效其所典薄籍以听命,号智士曰“假公”。智士因遍观居第,富实伟丽过王者,喜甚。忽更衣东走圊,仰视其室卑狭,俯阅其基湫隘,心郁然不乐,召纲纪仆让之曰:“此第高广而圊不称。”仆曰:“惟假公教。”
智士因令撤旧营新,狭者广之,卑者增之,曰如此以当寒暑,如此以蔽风雨。既藻其梲,又丹其楹,至于聚筹积灰,扇蝇攘蛆,皆有法度。事或未当,朝营夕改,必善必奇。智士躬执斤帚,与役夫杂作,手足疮茧,头蓬面垢,昼夜废眠食,忉忉焉唯恐圊之未美也,不觉阅岁,成未落也。
忽阍者奔告曰:“阿郎至矣!”智士仓皇弃帚而趋迎富人于堂下。富人劳之曰:“子居吾第乐乎?”智士恍然自失曰:“自君之出,吾惟圊是务,初不知堂中之温密,别馆之虚凉。北榭之风,南楼之月,西园花竹之盛,吾未尝倪目;后房歌舞之妙,吾未尝举觞。虫网琴瑟,尘栖钟鼎,不知岁月之及子复归而吾当去也。”
富人揖而出之。智士还于故庐,且悲且叹,悒悒而死。
市南宜僚闻而笑之,以告北山愚公。愚公曰:“子奚笑哉?世之治圊者多矣!子奚笑哉?”